注册拖稿师。国家一级小可爱。幼稚园重点保护对象。

温血动物

林逋,字和靖。

 

林和靖。

 

那时只觉得,好事成双,他们俩本该长长久久在一起的。

 



林彦俊是在M大校门外的酒吧里见到尤长靖的,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,隔了五年。不长不短的五年,使他成为夜场里,最受单身女性青睐的那一小撮人。

 

因此他晃着酒杯,朝四女三男的那桌走过去时,谁抬了下眼,谁花了五秒打量他,谁装作不经意地撩了下头发,露出巧夺天工的侧脸,他心里跟明镜似的。

 

几人之中唯一不动声色的那位,就是尤长靖。五年的光阴,对二十来岁的男生一点也不友好,硬生生将他熬成了年夜饭桌上话语权最少的小辈。他言笑晏晏地融化在游动的光线里,释放出生人勿近的信号。

 

这叫林彦俊恍惚了下,他想不起过去尤长靖像块糯米团子黏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了,那转折锋利的棱角似乎从未亲近过他的衬衫。他想亲近他,这倒和过去一样。

 

但他没给自己犹豫的功夫。

 

“小姐,可以请你喝杯酒吗?”

 

子弹上膛,枪口瞄准了撩头发的那位。

 

“给我个理由?”

 

看来不过是只羊,用不着大费周章。

 

“我们方才打赌,”林彦俊收好枪,诱饵就够了,“看谁能邀到全场最美的姑娘跳舞。”

 

“既然你都这么说了……”

 

猎物很蠢,睁着眼跳进陷阱。起身的瞬间,头发扫到了尤长靖的胳膊。

 

他见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,这可比杯中的龙舌兰还要来得醉人。酒劲上头,犯罪欲在心底叫嚣,此起彼伏。

 

于是他得寸进尺,问那个姑娘:“酒喝完了,能否再邀请你跳支舞?”

 

“巧了,我可是Dancing Queen。”女孩子眨眨眼,生怕他不信,“是吧长靖哥?”

 

林彦俊心仪的猎物终于抬眼,树林阴翳,置身事外地注视着主动入虎口的羊羔。

 

“当然了,年会上公司的年轻男孩都抢着要和我们宋宋跳舞呢。”

 

他已经不是他守株就能等到的食物了。

 

搂着叫“宋宋”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跳完一曲,林彦俊憋着气,可惜找不到地发泄。DJ紧接着点开下一首,《月亮河》。宋宋拽着他,说小哥哥再跳一支舞吧。

 

林彦俊就这样隔着衣香鬓影的男女,隔着声色犬马的欢场,遥遥地望向尤长靖的眼睛。

 

可巧了,男生丝毫不躲闪地看过来,四目相对,唯独他盛着银河。

 

那人举起酒杯,朝他微笑致意,扬起脖颈抿了一口。

 

仿佛故意要他看,无名指上粼粼的波光。

 

 

林彦俊酒后不能开车,叫了代驾准备走的时候,瞥见裹在风衣里寸步难行的尤长靖。

 

男生在打电话,不小心按到外放,电话那端的司机叫嚷着被堵在高架上了,让他取消订单。

 

这个事情尤长靖无需担责,但他赔付金钱又损失信誉地照做了。

 

这么多年过去,他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?还跟个未成年人似的到处吃亏。

 

但他似乎也没出息到哪儿去,照样看不惯他吃亏。

 

半斤八两的林彦俊摇下车窗,说这么晚了,我送你回家吧。

 

尤长靖倒没扭捏,道谢后上了车。

 

接近凌晨四点,长安街仍是一片殷红翠绿,车灯和星星各司其职。

 

但林彦俊只想把它们都关上,严严实实地遮好。他瞥见男生被晃得几次欲睁眼又闭上了,这使他无法顺理成章地开口,问他的近况。

 

捎带的,他有个很关心的话题,他手上的戒指究竟是为躲避狂蜂浪蝶,还是名主确有其花?

 

他不觉得有哪户的妻子能放任丈夫这个点还在外鬼混,哪怕尤长靖过去常常自比模范男友,德智体美劳,温良恭俭让。

 

“我没结婚。”竟是尤长靖先开口,“戒指是为了应付姨妈给我找的相亲对象。”

 

林彦俊偏偏不接这个话茬,装模作样地顾左右而言他:“热不热?开窗透透气吧,也好醒醒酒。”

 

尤长靖天生体温较常人高出一截,从教室前门走到后门的功夫,他都要出一身汗。体育课更不消说,男生永远是队伍里的一座活火山,冒着烟随时准备喷发。遇到爱慕的女生,他的脸仿佛熟透了似的,生怕对方看不出他心里有鬼。

 

“没事,省得你冻感冒了。”

 

林彦俊则恰恰相反,体温常年维持在35℃左右。为人和体温一样,冷冰冰的,像极地终年不化的冻土。虽然是复读生,但也比一本高了一百多分,总有小女生抱着《五三》围在他课桌前。林彦俊往往不耐烦地抛下一句“自己想”,就继续低头刷题了。

 

但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,在路口等红路灯的空当,林彦俊伸手拉开车窗。当然是尤长靖那一侧。

 

冷风灌进来,竟惹得男生发笑,他问他,“你看,像不像高三的冬天?”

 

高三生被剥夺了课间娱乐的权力,整日枯坐在教室里听课刷题,四肢僵劲不能动。坐在窗边的学生往往会关上窗户,导致整个教室弥漫着温热但臭烘烘的气息。呆久了不觉得,一旦班主任强制性要求开窗,众人就会陷入瑟缩。

 

林彦俊想起来,接茬:“你其实也挺想开窗的,对吧?但迫于多数人畏寒,就任由自己升温。有时候看你受不了,我还得去找班主任,假装问题,把他引到教室。”

 

“别给自己增添‘英雄救美’的戏码了!快高考那阵,你坐在电风扇底下,明明怕冷却不吭声,我每次都抢着去开电风扇,然后骗大家说你那扇坏了。”

 

尤长靖还是那个尤长靖,一点火就燃。

 

“是嘛,”林彦俊笑,“那咱们扯平了。”

 

 

话匣子虽然打开了,但尤长靖仍保持着头枕车窗的姿势,泾渭分明地要同他保持距离。

 

这让林彦俊一下子记起中学时代的某次春游。他那会是个孤僻又不爱说话的小伙子,复读插班的身份无形中划开了他与同龄人的界限,因此上车后找了个靠窗的后排坐。

 

林彦俊习惯性靠在车窗上,乡间道路不平坦,咣当咣当的,一上一下磕得人脑门疼。

 

他带着耳塞,透过遮阳效果不佳的窗帘往外看,田野里一片金黄,深秋好光景,草木芬芳,世界是成熟且诱人犯罪的。

 

正如他右手边的男生一样,双颊绯红,很容易激起人的犯罪欲。

 

尤长靖是碰巧坐在他身边的,因为前一晚刷题到凌晨,又起个大早集合,无奈迟到了。

 

一车人昏昏欲睡,唯有他打了鸡血一样神采奕奕。他先用外套覆在窗帘上挡一挡光,接着给自己涂了三层防晒,戴好墨镜和口罩,缩进长袖毛衣里。

 

活脱脱一防晒广告。

 

林彦俊套出单词本默背,懒得管尤长靖作妖。头依然靠在窗户上,但因垫着男生的棉外套,比方才好受许多。他心知他是无心插柳,但效果胜过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万倍。

 

那会年轻,他甚至没注意到,那样怕热的一个人,竟生生冻红了鼻尖。

 

 

 

长安街很长,送完尤长靖到家后,已近次日清晨。

 

林彦俊在一家濒临破产的互联网公司任财务总监,忙得脚不沾地,最近才扭转亏损。昨晚去酒吧,称得上首战告捷的自我犒劳。

 

而尤长靖,应该算犒劳之外的,天降之喜。

 

林彦俊拆开纸袋,豆浆油条,是尤长靖下车后在街头买了递给他的。宿醉后的胃被食物包围,久违的踏实感。

 

叫人不经意想起复读时,他为节约时间背英语,总在食堂营业前就到了教室,常忘吃早餐。他本就自幼体寒,因此落下了胃病。

 

尤长靖那时候是个不知忧虑的高中生,家里早打算安排他去加拿大读本科,唯一的升学压力大概只有考了8次还不达标的雅思成绩。

 

男生有次体育课偷懒,躲在教室后看小说,见前桌的他捂着胃,脸色不太好,立刻半搀扶半拖拽着他到了医务室。

 

“林彦俊你……是不是要死了?”

 

按照医嘱躺在病床上静养的男生,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,他冷冷地剜他一眼,“我再怎么说,也会比你长寿。”

 

“诶,你讲点道理,生物书上说,外貌好看的比难看的平均寿命长5年以上呢。”

 

现在这么头头是道,怎么一考试就碎碎念“三长一短选A,三短一长……”?

 

“你说得对,我很可能英年早逝。”林彦俊有求于人,便不顾原则地告饶。

 

他偏过头盯着他,把声音调到虚弱的频道:“尤长靖同学,能麻烦你能帮我把生物练习册拿到这儿吗?”

 

“不是,你现在生病了,应该好好休息吧?”尤长靖没说出内心所想,天这么热,一来一回不得出一身汗。

 

“可下下节课是生物课,我推断赵老师百分之九十会评讲练习册上的题。”

 

见男生仍在犹豫,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你拿过来,我就把我的借给你抄。”

 

“诶我现在就去。”

 

尤长靖今天穿了双皮革质地的鞋,鞋跟嵌了金属。走路的时候,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响声。林彦俊闭着眼,听小马驹奔跑的声音由近及远,心想这真是应了那句默写。

 

——铁马冰河入梦来。

 

 

“林彦俊,你这也太不是人了吧,这本练习册你居然一道错题也没有?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男生淡淡应了声,拧开笔答题。

 

“不过你为什么不想参加运动会?咱们班男生除了你,都报了一两项,你随便报个跳高跳远,走走过场,也能让大家更好地接纳你啊。”

 

小少年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前,娓娓道来。气息层层递进地扑过来。

 

“麻烦。”

 

“那我帮你拿练习册还麻烦呢,我怎么没抱怨啊。”

 

是什么味道?野蛮生长的莓果。防晒霜里为掩盖化学试剂而添加的牛奶香。还有,还有他方才嚼了一路的口香糖。

 

“你那是想抄我的作业,一码归一码。”

 

“那……要不这样吧,咱们比赛做同一章练习题,谁正确率高谁说了算。公平起见,做哪一章你说了算。”

 

运动后的尤长靖,像小时候参加“六一”联欢会,被老师批量化妆的儿童,脸上分布着两块猴子屁股似的腮红。

 

林彦俊不知道怎么了,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。

 

眼见男生喜不自胜,林彦俊怀疑有诈,便补充了一句,“一旦有人先完成,另一个人必须停笔。”

 

尤长靖自然应了。

 

 

男生写卷子很有一套,他先把手洗干净,刘海扎好,在桌上依次摆好签字笔、铅笔、橡皮、茶杯……还有块黑巧克力,防止身体内营养消耗过量,及时补充糖分。接着他单手撑头,深呼吸一口气,开始攻克第一道题。

 

林彦俊见他那宛若祭天的架势,由衷敬佩。觉得要是条件允许,男生当场焚香沐浴也不是不可能。

 

遇到不会的题,尤长靖不像他的哥们陆定昊,摸出个骰子神叨叨地算答案。尤长靖做人,一向讲究快准狠,赌命之事,最不能靠天,要凭直觉。

 

所以林彦俊的练习册还没翻页,尤长靖已经做到本章最后一题了。

 

“Game over!”

 

林彦俊守规停笔,暗暗后悔为什么要挖坑给自己跳。心里默算着自己统共做了13/20的题,以尤长靖的水平,总不可能正确率达到三分之二吧?

 

谁知道男生瞎猫碰上死耗子,时来运转地对了13道题,打成平手。

 

“对我来说平局已经够不容易了。”尤长靖可怜兮兮地盯着他,像只不慎撞上树桩的小兔子,晕头转向的,说你别抓我行不行,我和乌龟还有场赛跑呢。

 

“不行,比赛最重要的就是讲究公平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”

 

林彦俊赶紧清理掉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,又恢复到冷冰冰的状态。

 

“你这头超级大冷血恐龙!”

 

他到底于心不忍,沉默了半晌,说:“加时赛怎么样?”

 

“诶?恐龙进化了?”

 

“不过,题目要我来定。”

 

 

加时赛的题目是道遗传题,问某人的得病概率。

 

林彦俊翻遍整本练习册好不容易挑出这道题:他方才简要分析了男生正确的13道题,发现计算题他几乎都做对了,而概念题却马马虎虎。本题难度半颗星,且上节课生物老师才讲过一道类似的,尤长靖稍微有点脑子就能赢了。

 

林彦俊紧紧握着笔,克制住不去看尤长靖。放水这种事,他第一次做,生怕出什么纰漏。

 

男生在草稿纸上打草稿打得很干脆,林彦俊瞟了一眼,发现有个计算错误,导致答案不属于选项中的任何一个。

 

他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乱得像误入了纺织厂,或是盘丝洞。想要提醒他,但又怕这提醒招致更大的麻烦。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。

 

最终,三分钟过去,林彦俊故意选了个错误答案C,想着不行就再来一局吧。不料尤长靖大叫“天呐我居然做对了我是什么天才吗”。

 

“嗯,你赢了。给我讲讲?”

 

林彦俊尽量不露出笑意,甚至有些无可奈何。

 

“这个嘛……”

 

尤长靖是连蒙带猜做对的,但他羞于承认这点,只得硬着头皮开讲。

 

“咱们先算他父母得病的概率,根据题意可得……”

 

尤长靖沿着草稿纸上的思路,越讲就越冒冷汗。他尚未意识到那个小小的计算错误,林彦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所以,答案是1/9?”

 

林彦俊不打算提醒他,他觉得尤长靖强装镇定的样子,是有那么一点非同寻常。

 

“容我再想想。”

 

越想越乱,尤长靖索性放弃,他大喇喇地把练习册推过去,认输:“好吧我其实没算出正确答案,是蒙对的。”

 

“能蒙对也是种运气啊,怎么蒙的?”

 

被学霸认可的尤长靖,无端生出几分害羞,他指着练习册上的选项,说:“你看啊,ABCD四个答案,分别是1/2,1/4,1/8,1/12。”

 

尤长靖瞄了眼林彦俊的表情,别别扭扭地说:“我希望这个‘某人’得病的概率小一点,所以选了D。”

 

林彦俊正准备说点什么,下课铃响了。

 

他见尤长靖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的槐花,侧脸柔和,像戏剧里一段无用的独白,美是美,但和剧情没什么关系。

 

男生忽然想到上次票选班草,尤长靖差了陆什么的一票,排在第二。他庆幸自己没参加,这结果一点也不科学。

 

“我会参加运动会的。”

 

他就在这样秋高云淡的好日子里,认识了个毫无防备的二傻子。 

 

 

  

林彦俊所在公司的老板实在没用,好不容易在大浪淘沙的困境中捡回一条命,就着急筹备上市。坐席右上位的财务总监不置一词,想到这下又要加班到不知今夕何夕,胃病似乎卷土重来了。

 

“小张,帮我把这个文件给老板拿过去。”

 

“小张,帮我调份澜沧公司的年报。”

 

“小张……”

 

实习生很慌,素来严苛照日程表工作的林总监,仿佛上了发条,整日不知倦地埋头,仅仅半天就完成了往常一周的工作量。

 

小张不知道即使这样,林彦俊还是没能成功删除脑中的尤长靖。黄昏时分,他俯瞰窗外的夕阳,想到那个学渣如今似乎是在培训班教雅思。听说挣得多,但也累,尤长靖能撑到金牌讲师的职位,就算走了后门他也佩服。

 

这样想着,林彦俊点开手机通讯录,里面有尤长靖昨晚留的号码。

 

昨晚他有求于他,自然无法拒绝留联系方式的请求,否则照尤长靖的性子,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如此强人所难,他早就摔门了。

 

男生拨通了电话,那端是个睡眼惺忪的上班族。

 

可他到底是了解他的,过去尤长靖不忍心直接拒绝传单人员留手机号的请求,通常会把最后一位数乱填。

 

因此林彦俊将末位号码按0到9的顺序依次试了个遍,唯独7没人接。

 

他给尾号7的手机发短信:“是新西方的尤老师吗?我想咨询下雅思培训,不知能否留个微信详谈?”

 

果然,过了二十分钟,那端回复“抱歉,我刚刚在上课”,并附上了微信号。

 

把本就为数不多的几条朋友圈设为私密,换了个表意不明的网名后,林彦俊加了尤长靖。

 

尤长靖应该是工作号,朋友圈一水的课程优惠、学生成绩截图……即便无意义至此,林彦俊也读得津津有味,很快就翻了个底朝天。

 

“您好,请问是想咨询几月份的雅思课程呢?”

 

林彦俊工作好几年了,英语证书用处不大。他花了三秒,强行让自己接受“公司上市后有外派的机会”这一理由。

 

“就最近吧。”

 

“那我把近期开始的几种课程发过来,您先看看?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男生回复得不咸不淡,报名课程时也选择了小班而非一对一。他深知男生的脾气,稍有差错提前暴露了身份,就算赔付损失他也会罢课。

 

所以,十个人的小班再好不过了。就目前看来,能每周见他一次,已经称得上时来运转了。

 

 

周末,二十七岁的林彦俊起了个大早去学英语。

 

好在这年头热衷提升自我的人很多,除学生之外,居然有三个主妇组团报名,他们自带鲍师傅与周黑鸭,活脱脱一看戏现场。

 

林彦俊无暇顾及其他,端坐桌前等老师驾到,像个规规矩矩的中学生。

 

尤老师进教室后正欲作自我介绍,见到他,足足愣了半分钟。很长很长的时间静止,久到林彦俊心虚得不敢抬眼,他终于回过神,说大家好,我是你们的雅思老师。

 

他今天系了条绿领带,途径他身旁时,像荷塘里碧波荡漾。出乎意料的是,尤长靖讲得非常好,纵使林彦俊光顾着看他的脸,偶尔分神听听课,也能跟上节奏。

 

尤长靖当然注意到了台下那张熟悉又欠揍的脸,他搞不明白林彦俊的意图,当年说不合适的是他,如今卷土重来的也是他。

 

可他没有八年前那么好捏了。

 

尤老师敲敲讲台:“下面我们来听写语料库。”

 

素来以学霸自居的林彦俊,头一回面对听写生出无力感。

 

——a……attac……tion?怎么写来着?

 

男生眼睛不自觉朝身侧的主妇看过去,对方左手嗑瓜子,右手“唰唰唰”的操作让他目瞪口呆。

 

“林同学,请自主完成,不要瞟别人的答案。”

 

风水轮流转啊,林彦俊忍受着学生和主妇共同的鄙视,当年的自己算破天也算不到今天能被尤长靖盯着听写。

 

尤长靖忍住到嘴边的笑意,看男生吃瘪的样子,倒是头一遭。印象里的林彦俊,好像总是一副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样子。

 

是了,那毕竟是林彦俊。

 

高三语文课评讲试卷,尤长靖不愿为了五分浪费时间背书,默写错误率高达百分之八十。

 

老师见他头一点一点似在打瞌睡,抽他到黑板上默写。

 

那首词,是林逋的《山园小梅》。

 

尤长靖本就背得不熟,写了句众所周知的名句——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之后便愣在台上,不知所措。

 

全班起哄,尤长靖醒了大半,站在台上,半是求饶半是委屈地盯着台下某个角落。

 

老师又好气又好笑,不再为难尤长靖,点林彦俊上台,帮他把错误的部分修正。

 

男生应声上台,三两下把诗句补全,并题上作者名姓,林逋,字和靖。

 

林和靖。

 

那时只觉得,好事成双,他们俩本该长长久久在一起的。

 

 

下课后林彦俊故意慢腾腾收拾东西,挪到尤长靖身边:“尤老师,一块吃饭吧。”

 

尤长靖还没说话,林彦俊的手机突然响了——微信电话,美少年自拍头像。

 

“改天吧。”

 

尤长靖笑笑,轻巧地从他身边跑了,吧嗒吧嗒,是他套不牢的小马驹。

 

于是整个晚餐时间,林彦俊都冷着脸。等狐朋狗友都散了,始作俑者打开电视,在网络综艺其乐融融的背景音下,壮着胆子问:“你咋了?”

 

“你的微信头像就不能换个正经点的吗?”

 

“哦,你说这个啊。”

 

贾斯丁点开自己的粉红头像,“这不最近男团选秀很火嘛,我用自家小哥哥的头像应个援,怎么了?”

 

“没什么。”

 

“要真没什么,你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吧?”斯丁挑眉,“是不是给小情人看见,吃醋了?”

 

贾斯丁是林彦俊老板的侄儿,最近刚回国读研。作为一个单身且不着急脱单的男人,他在隔岸观察他人火势的时候,总要试图强行普度众生。

 

“是尤长靖。”统共也没几个朋友,林彦俊索性不隐瞒,“我找到他了。”

 

这名字斯丁听过。他年纪不大,自认洞悉一切男性忧愁的本质:“你啊,就是世面见得太少,把青春都耗在一个人身上了,要学会及时止损。”

 

见林彦俊不说话,贾斯丁伸手指指电视:“世界上美好的事物还有很多呢,你又不着急结婚。”

 

你懂什么?少年不识愁滋味。

 

林彦俊正欲打断他,忽然被电视上某个侧脸吸引了注意。

 

“诶你等等,刚刚那个练习生叫什么?”

 

“哟,真感兴趣啊?”斯丁见林彦俊挺上道,便按了几下回放。

 

可那位美少年都只在镜头前一闪而过,徒留一个与尤长靖相似的侧脸,连胸口的名牌都在镜头外。

 

 

当晚回家后,林彦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高中时,尤长靖的侧脸。有他刚跑完八百米低着头,汗水顺着鼻峰滴落的样子。有他午休睡在尚未干透的卷子上,醒来后半边脸都是解析几何图案的样子。有他上课偷吃饼干,怕人举报,不情不愿地拿出一两块贿赂前后桌的样子……

 

一个尤长靖就够他烦的了,那么多个尤长靖叠在一起,仿佛热带草原上的象蹄呼啸而过。

 

轰隆轰隆。

 

林彦俊坐起身,打算看看报表消磨长夜,不经意间,却被弹出的选秀比赛广告吸引了注意。他点开,用盯过冗长数据的眼睛一帧帧地搜寻那个侧脸,终于在视频尾声发现了那名练习生的名字。

 

从未追过爱豆的林彦俊,自认栽了。他魔怔一般地登录投票页面,给那个男孩子投了1票。想了想,又充了个会员,因为会员享有每日5票的特权。

 

做完这些,他遏制住自己想重新注册一个号继续投票的冲动,关掉所有电子产品睡觉。

 

心底却有个声音反复叫嚣着:那不是尤长靖,不是,只是撞脸罢了。

 

且事到如今,他本不该再肖想他。 

 

 

  

莱布尼茨曾说过,我们所处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。

 

林彦俊身处最好的世界,却担心自己运气好得过了头:时隔多年后能再次遇见尤长靖,猜对他的手机号,报名雅思培训班……天时地利人和得不可思议。

 

“怎么不走?”

 

办公室的灯亮着,门是虚掩的。男生推开,发现只有尤老师一个人坐在桌前。

 

“手机没电了,想着等雨停了再走。”

 

“这样啊。”林彦俊径直走进办公室,“好巧我也是,而且今天是走路来的,没开车,你不介意我在这待一会吧?”

 
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拒绝他就太没人情味了。

 

尤长靖泡了杯咖啡递过去,“说真的,你堂堂一个总监,居然还有空学英语,挺了不起的。”

 

林彦俊拿不准尤长靖话里的意思,只当他在夸赞:“你也了不起啊,当年那么怕和外国人对话,还打算改参加机考的托福。现在做老师,感觉怎么样?”

 

“这要取决于学生了。”尤长靖没男生那么厚脸皮,分得清反讽与奉承,“有的学生天资高年纪小,教起来如鱼得水。有的学生上课不认真,课后作业也不认真,你说我感觉怎么样?”

 

他在灯下批作业,侧脸和当年林彦俊在医务室见到的如出一撤,睫毛又密又长,落下一块阴影,他的心似乎也被深深浅浅地覆盖了。

 

“我虽然是差生,但我上进啊。”林彦俊认真数着尤长靖的睫毛,一,二,三,“就看老师肯不肯给我开个小灶了。”

 

手边没什么教材,尤长靖改完最后一本习题,决心做次春蚕蜡烛:“要不……咱们练练口语吧,我问你答。”

 

不带私人情感色彩地讲,林彦俊的口语挺不错的,发音标准,用词地道,唯一的问题在于——

 

“你怎么所有回答都是‘my boyfriend’?”

 

“我问你‘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’,你说‘因为我男朋友’。我问‘没有读研直接工作的原因’,你说‘男朋友喜欢’。我问‘影响最深的人是谁’,怎么还是你男朋友?你总用同一个素材套磁是拿不到高分的呀!”

 

“可我说的是实话。”男生盯着窗外的雨,低声喃喃。

 

“If I could make days last forever

 

if words could make wishes come true

 

I'd save every day like a treasure and then

 

again I would spend them with you”

 

 

“尤长靖,你都问了我这么多问题,礼尚往来,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。”

 

“你说。”

 

反正雨势渐收,答应他也无妨。

 

“你当年,是怎么喜欢上我的?”

 

这问题实在猝不及防,尤长靖脑中的神经再次被敌军攻城略地。此去经年,他真的快要忘了少年时代的初初心动。

 

“应该……是运动会吧。”

 

尤长靖点点头,更为肯定地说,“我当时是体育委员,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你松口,答应参加运动会。”

 

林彦俊其人,秉持“要做就做到最好”的信念,既然答应参赛,就不可能随便跳跳高扔扔球。

 

他报了5公里长跑比赛。

 

这项赛事较常规赛事需要的体力更大,林彦俊常年翘体育课,又患有胃病,稍稍跑几百米就气喘吁吁。因此晚自习下课后,他开始雷打不动的跑圈练习。

 

尤长靖担心他出意外,谎称高三补课,得晚点回家,实则偷偷陪着男生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。

 

为不影响一模,运动会开在国庆第四天,秋老虎带着尚未褪尽的暑气席卷全城。不少学生躲在树荫下聊八卦喝汽水。

 

尤长靖的闺蜜陆定昊,艺名小芙,那会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奶粉模特,情书摞得比卷子高,不大看得上冷冰冰的林彦俊。他担心尤长靖被骗,三番五次地暗示他,这种愣头青,不靠谱。

 

尤长靖弯着眼睛不大在意地笑:“你想太多啦,只是朋友。”

 

他说着从包里翻出一块粟米棒递给陆网红,示意他消消气。

 

“我不要这个,我想吃巧克力。”

 

“巧克力不行,”尤长靖把包里的东西摊开,“这都是给林彦俊的。”

 

“你这也太夸张了吧!”

 

陆定昊扒拉着风油精、小风扇、营养液等物品,敲了敲尤长靖的头,“孺子不可教也。”

 

 

林彦俊快上场了。五公里因其特殊性,不像其他项目,还分初赛复赛。这就造成了选手间不知彼此底细,谁都不敢掉以轻心。

 

尤长靖在夜色中帮男生掐秒表测过,他最近的成绩稳定在20分钟上下。根据他多方打探的往年成绩,5公里参赛选手不多,男生十有八九能拿名次。

 

他从阴凉处跑出来,盯着场上蓄势待发的林彦俊,任凭高温下的大脑晕晕乎乎地难受。

 

发令枪响后,林彦俊暂时落后,但他丝毫不着急,等到一公里结束后,渐渐反超到了第六名。两公里、三公里,穿着深蓝运动衣的少年,像河里的鱼,慢慢适应了海洋生活,逆袭前三。

 

尤长靖浑身冒汗,思绪到处飘,只觉得自己身处蒸屉,快被憋坏了。

 

高个少年似乎只剩最后一圈了,和第一名并列,似有超越之势。待会他赢了,该怎么恭喜呢?无论说什么,他都会皱眉吧。

 

视线越来越浅,尤长靖摇摇欲坠地倒下,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林彦俊好像真的皱着眉。

 

 

“后来听小芙说,你那时候明明都要到终点了,却突然朝反方向跑,把场外晕倒的我抱起来。结果到医务室后,你自己也虚脱了。”

 

尤长靖锁好办公室的门,问他,“你当时怎么想的?”

 

还能怎么想,无论是练习还是正式比赛,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在脑子里重复念他的名字。

 

“一二三四——长进长进——五六七八——长进长进——”

 

那个瞬间,他的脑子里除了有长进,没有任何人与事。

 

“同学之间,互帮互助,这不挺正常吗?”

 

撒谎。但戳穿也没什么意义。

 

在车站道别后,尤长靖忽然叫住走出十米远的男生。

 

“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,困扰了五年。”

 

尤长靖其人,实在是不到黄河心不死,不见棺材不落泪,不撞南墙不回头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

 

“林彦俊,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?”

 

 

是为什么分开的呢,林彦俊仔细想了想。大三下时,他保研的名额十拿九稳,尤长靖在国外准备申请博士,意味着二人的异地恋将延长。

 

这是明面上的原因,摊开来任谁看,都是值得原谅的各奔前途。

 

还有他未曾提起的,属于阴暗面的部分。

 

同班的邓致,靠家中关系走后门,抢了林彦俊的保送名额。那会距离考研仅仅几个月,林彦俊学的又是热门的金融专业,深受打击的他到学校外网吧通宵了好几宿。

 

其实更早一点,高考时,因为尤长靖准考证落在公交车上了,他陪他去取。六月天的暴雨,一头浇下,他烧得厉害,最擅长的理综考得一团糟。

 

母亲知道后,把他锁在家里整整一个暑假。已经复读一年的他,无论如何也输不起了,只能报了M大。

 

倘若在名校就读,哪里需要为保研名额厮杀呢?林彦俊昏沉沉地想。

 

接到尤长靖的电话时,林彦俊喝得颠三倒四。尤长靖的一句“要不我回国陪你”也成了原罪,他问他是不是瞧不上自己,没关系,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,他也不想欠他。

 

 

那时候的他们俩,似乎真的差得太远,分属岐道。

 

他是养尊处优的皇家马驹,他是做梦都想跃过龙门的鲤鱼。

 

他言笑晏晏,是谁都想带回家娇惯的小少年。他凶猛淡漠,像一头毫无人性的冷血动物。

 

天生的体温差,一个35℃,一个37.5℃,引发二人交替式生病。

 

他出国后,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,昼夜颠倒,一个等太阳,一个看月亮。

 

 

他其实不是花了五年才后悔的,他五天就后悔了,尤长靖却拉黑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。

 

寒假过年,他终于得以见到他。那会他刚申到美国某知名学府的全奖博士,也认真谋划了二人的未来,他想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,可尤长靖是他不能失去的百分百。

 

男生却不为所动,执意要分手,说就算都在北美又如何,我受够异地恋了。

 

后来林彦俊也没去美国,毕业后直接工作。打拼数年,终于站到今天这个位置。

 

他其实没什么好辩解的,是他先放开他的,没资格要求他带着重蹈覆辙的勇气,延续旧情。

 

但林彦俊唯一能下结论的是,他一直喜欢着他。


  

五 

 

第二周某个傍晚接到短信,林彦俊才想起,周末还有个模考。

 

虽说是模考,新西方却搞得尤为正式,整个流程与正常的雅思考试无异:身份验证、拍照,存放物品,手腕戴环……男生随着大部队往楼上走,想着上周那场雨,他竟忘了同尤长靖道别。

 

短期内那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,往后要再用什么借口约他,他暂时没想好。

 

走到教室门口,男生仍在上下而求索。被年轻漂亮的男监考拦下,问是否携带违禁物品时,他才回过神。

 

监考人手不够,尤长靖临时加班做考场安检的工作。他见到林彦俊,心下自然不宁,男生也恍恍惚惚的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

“请抬一下手。”

 

二人贴得很近,中间不过隔着小小的探测器,尤长靖感觉自己的脸像煮火锅似的,咕嘟咕嘟烧起来。是春末的缘故吧,气温骤升,觉得热再正常不过了。

 

“左手也要抬。”

 

偏偏林彦俊还磨磨蹭蹭的,像没经历过安检的大龄儿童,不给提示就不照做。滚烫的牛油快要融化开了,热气一个个拼命地朝外冒泡,接力赛似的。

 

“麻烦转个身。”

 

他不想直接伸手穿过他的腋下去探测后背,那姿态过于暧昧,近似一个主动索取的拥抱。

 

“既然麻烦,”男生表意不明地笑,“就不转了吧。”

 

男生张开双臂,结结实实地抱住他。像贪吃的人夹起半生不熟的毛肚,满嘴的鲜活热辣。他的额角触到他的肩胛骨,体温交换,他却更热了。心里埋藏的小火箭忍不住了,嗖嗖嗖,发射的角度直冲宇宙。里程碑的一刻。

 

“尤长靖,我很想你。”

 

他忘了扬汤止沸。

 

 

对普通人来说,那是个寻常的周六,并非阳光明媚或淫雨霏霏。当事人却被施与灵光,得天独厚地歆享那好日子。

 

林彦俊叫尤长靖在楼下等自己,待会一道看电影。

 

他想了一周,总算想明白了。自己喜欢尤长靖这事,板上钉钉。说得恶俗点,冬雷震震夏雨雪也改变不了。

 

好不容易答完题,林彦俊像个毛头小子似的,跑出考场。

 

尤长靖不在,他也不着急,五年都等了,五分钟又能奈何。

 

但我们都知道,世故的偏差往往存在于分毫。

 

林彦俊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注意,是关于新西方讲师介绍的。上百个人头,故作老成的小少年倒也不难找,他仔细地挨个数过去,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尤长靖的证件照。

 

下面还有行个人简介——麦吉尔大学教育学专业本科,在新西方任职四年,深受学生喜爱。

 

在新西方任职四年。

 

“小哥哥,你怎么在这儿啊?”

 

刚监考完的宋宋,瞧见林彦俊失神的样子,禁不住心里有了盘算。

 

“尤长靖,是本科一毕业就在新西方工作吗?”

 

“对啊,听说家里安排他早点结婚,他就把读研的男友甩了。”

 

林彦俊很难冷静下来,饶是他知道宋宋的话真假难辨。

 

“谁告诉你的?”

 

“大家都知道吧,你不信自己问他呀。”

 

宋宋估计着尤长靖也下班了,搅完局就溜。

 

 

“久等了,你今天穿的有点少,冷不冷啊?”

 

尤长靖经过他身边时,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。风是无辜的,却惹怒了林彦俊。

 

“是挺冷的。”男生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,“比不得高考时淋的那场雨,更比不了你家楼下吹了一宿的风。”

 

“你……”尤长靖当然知道这两件事对林彦俊的影响,几乎致命,他无话可说,“对不起。”

 

“我想要的不是道歉!”林彦俊抓着他的手问,“既然你当时准备回国,为什么要说异地恋?这四年同在北京,我却一直都不知道,以为你今年才回国。”

 

“这是我自己的事吧?林彦俊,高中时我们总说你是恐龙,天生的冷血动物,谁都捂不热你。我尝试了很多办法,想要你能多少有些同理心,可直到今天,你还是没学会考虑别人的感受。”

 

男生一直垂着头,是他少有的温顺神色。

 

“你规划了许多许多的未来,有没有一种是问过我的呢?”

 

尤长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。

 

“过去我是活火山,现在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堰塞湖。”

 

 

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们没再见过面。公司成功上市后,林彦俊被公派去南半球开拓新市场,等那端的事项安定后,已经是来年开春。

 

他心知自己是躲在了温暖异国,像歌里唱的一样,“无论于什么角落,不假设你或会在旁。”

 

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,以后怎么样呢,林彦俊不知道。其实他从未预设过没有他的未来,因为那对他而言,全都一个样。

 

春节逃掉了,清明节却无可避免。因为素来德高望重的爷爷去年过世,今年是头次扫墓,全族都得出席。

 

爷爷葬在燕郊,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驱车前往,果盘鲜花盈满了后座,小辈叽叽喳喳地笑闹。倒不似扫墓,说是踏青更贴切。

 

毕竟活人总一厢情愿地以为,死人希望他们能忘掉伤痛,活得更好。

 

林彦俊辈分高,早早祭拜过了,得了母亲允许,打算去墓地外散散步。

 

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堂妹,却非要跟过来。林彦俊甩不掉,只得任由小姑娘喋喋不休地发出噪音。

 

“你小心点,别光顾着说话不看路。”

 

他刚一提醒他,堂妹就被脚边的果篮绊得摔倒在地。

 

检查了下他的伤势,确认无大碍后,林彦俊陪着小姑娘坐下:“等你好受点了,我把你送回去。”

 

“对不起啊诸位爷爷奶奶,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休息的。”堂妹煞有介事地同四周的魂灵道歉,瞥到果篮隶属的坟墓,他不禁愣住了。

 

“怎么了?”

 

“哥,你看墓碑上写的长子——这不是你前任的名字吗?”

 

男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黑白相片上的男人与尤长靖确有几分相像。

 

“说起来,我好像听我妈提到过,说尤叔叔原本只是小感冒,但由于体质的缘故,高烧不治,很快就去世了。长靖哥哥那时在美国,和父亲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呢。”

 

再看尤长靖父亲的去世年份,是六年前的春节,尤长靖冷着脸说“请你别来找我了”的时候。

 

“我还听说,长靖哥哥从小就没妈妈,只有个读小学的弟弟。”

 

所有的因果在他脑中串起来,自幼衣食无忧的小马驹,依靠祖上荫庇,享尽了得天独厚。偶然一天,他的父亲意外去世,公司破产。苦于弟弟年幼,他只得匆匆回国,找了份高薪但辛劳的工作。

 

“你们就是那会分手的吧,哥?你在他家楼下站了一晚,高烧不退,姨妈差点吓死。”

 

是了,他和尤长靖相反,由于天生体温低,常人眼中的低烧对他来说简直要命。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,他为之风露立中宵的主人公却找不着了。

 

“关于那个春节,你还记得什么吗?”

 

小姑娘迫于堂哥眼神压力,支支吾吾地说:“姨妈……他也是为了你好,他说你们俩一个不能吹风受寒,一个怕热体虚,要是真结婚了,不是你死……就是他活。”

 

“我妈去找尤长靖了?”

 

“姨妈这不是担心你嘛。”

 

林彦俊神色晦暗,发现碑前的白菊,还是新鲜带露的。他顾不得思考,拿起风衣就往外跑。

 

“哥你就放任我一个人呆在这吗?”

 

远远传来十分苦情的哭腔。

 

“我喊你爸来接你。”

 

 

林彦俊好说歹说得以翻看墓园门口的进入登记单,还好尤长靖尚未离开。

 

他索性站在大门外等他,年少时没等到的人,他今天一定要等到。

 

可等到墓园关门也没等到尤长靖,饶是林彦俊一贯喜怒不形于色也难免慌了神,他抓住门卫大爷:“您确定他还在里面吗?”

 

“你待这儿半天不也瞧见了吗?无论进出,一律得登记!”

 

男生匆匆在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,抄起大爷的手电就往里跑。天这么暗,风又刮起来了,尤长靖这么怕鬼,他一个人可得多害怕。

 

找遍整座陵园,男生依旧一无所获,正要报警时,远处传来他熟悉的声音。

 

“林彦俊,你这是在……模仿冒险小虎队吗?”

 

高个男生再也克制不住了,把眼前人一把捞进怀里。那是他自少年时代以来,长达九年的喜欢。

 

他的,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啊。

 

好一会,他才放开他,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?

 

“我……迷路了。”

 

尤长靖颇为抱歉地笑了笑,拽拽他的衣服,说:“林彦俊,其实分手后,我偷偷关注了你好久,用小号关注了你的微博,加了你的领英,同学聚会你虽然从不到场,但关于你的小道八卦我都悄悄记在心里。”

 

“我家里生了变故,担心拖累你。可我没办法不喜欢你,这么多年,无论做什么我都能想到你,吃饭也好,上课也好,林彦俊你对我来说已经是日常的一部分了。”

 

男生的眼睛像两颗红石榴,他仓皇地擦了擦,告诉他:“直到今天扫墓我才想清楚,母亲改嫁是为了父亲的前程,但也正是失去了母亲,无人照顾的父亲才抱憾离世。我们俩在一起,不该有谁是谁的负担,哪怕今日换你失势,我也会助你东山再起的。”

 

林彦俊认真而又果断地亲了亲他,要喷薄的火山遇到了天降大雨,气势收起来。

 

“尤长靖,你总说我是冷血动物,可你知不知道,恐龙其实是温血动物。”

 

他抽风似的,满脸严肃地在坟前科普知识。

 

“虽然你没一点科学常识,但万物相生相克,可能你的37.5℃就对应我的35℃吧。根据能量守恒原理,热量是可以传递的。”

 

后来无论遇到多少惊鸿掠影,都可以计数。他是星星,他数不清。

 

“我是真的,好喜欢好喜欢你。” 

 

 

尾声 

 

小马驹哒哒哒地迈开了蹄子,在河畔的草地上撒欢。

 

“你是不是一直都好喜欢我?”

 

“是。”

 

“那主观来说,你觉得我和你pick的小哥哥谁好看?”

 

林彦俊生出几分掐死贾斯丁的心,这种事怎么能外传?

 

“当然是你好看了。”

 

活火山喷发口对着他,饶是他再镇定也不免生出求生欲。

 

“那客观来说呢?你不用考虑我的想法,他可以比我好看,反正我还没答应你呢。”

 

男生拉开车窗,华北平原的风像赶集似的,在群山间来回奔跑,吹得尤长靖靠他更紧了几分。

 

“没有客观。”

 

有了你这个选项以后,对我而言,再无客观。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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