注册拖稿师。国家一级小可爱。幼稚园重点保护对象。

宜馀事勿取 01—-06

他偷看他一眼,他回看两眼。


八月廿一,宜馀事勿取。

忌手软,忌偏袒,忌关心则乱。

不巧的是,晏岁全做了。


小镇少年晏岁,考入重点高中,一心只求泯于众人。但老天不给他顺遂,堵住命运的全部出口,防止他呼吸困难,只留了根管子。

为的是让他管中窥豹,遇见孟敢。


孟敢×晏岁


第一章 


入学第一次月考就作弊,可是件了不得的事。

这了不得分三种。

第一种是凑热闹的。

一个学校里,有被视为状元苗子的尖尖,自然也有掐尖的后进生。初中建立的政权,中考后就自行解散了,曾经的霸主和喽啰,都蠢蠢欲动,想另起一番天地。但出于权衡和忌惮,谁也不敢抢先犯事。因此,他们像好学生紧盯排行榜似的,密切关注着通报栏。谁第一个遭处分,谁就有资格留名。

第二种的行为很具体。

作弊学生的班主任,袁松,带了二十年实验班。其间,他被针对也被弹劾过,能逆风逆水走到新大陆,没靠一点运气。听说班上学生作弊,他血压直冲牛市。倒没着急往教导处跑,而是先翻开了那学生的资料。

外地生啊——他心里有了谱,边打电话边往泡茶。

再等等。

最后一种是晏岁。

当事人。


教导处里没几个人,教导主任,袁老师,指证晏岁作弊的临时班长,还有个背对众人写检讨的男生。军训刚过,冷空调吹得晏岁生理上挺舒服,可心里一阵慌。

“晏岁是吧,从刚才就一直是我们在说,一小时了,没给你发言的机会。只要你好好说,老师相信你还是好孩子。”

摆明了要他招供的意思。

不能怪教导主任认定自己作弊,毕竟临时班长咬定得比狗牙还深。案发当时,数学考试正进行到一半,晏岁突然闹肚子,他本着节约时间考试的原则,强撑着写完最后一道题才往厕所跑。

谁能想到推开隔间,撞见个浑身淌血的男生。

男生手里拿着份厕纸草绘,眉间皱痕很深,见到不速之客也没太大反应,仅抬了下眼。

这更令晏岁心惊。

血和地图,是在研究藏毒地点吗?这种人混进学校,怎么可能单枪匹马?别是跟人火拼受了伤,自己不会被灭口吧?

“你……你怎么回事?要我帮忙吗?”

晏岁嘴上问得很客气,肢体语言却传达出相反的意思。

他一边后挪一边算,考场距厕所间隔三间教室,跑步的话,八秒应该够了。

中考为什么没好好练五十米?男生不禁懊悔连连。眼下他只求保命,千万别惊动老师,惹出节外生枝的事。

“没事。”

听了这话,晏岁长吁一口气,腹内翻腾也顾不上了,只想赶紧回考场。

“那您保重身体,一定会胜利的!”

晏岁措辞得谨慎又狗腿,正要开溜,厕所外突然传来声响,“你快点,我在外边等你。”

厕所外大门被推开,电光火石间,晏岁没留神被拽进了隔间。

“你干嘛?”

他不敢甩开男生的手,话出口就后悔了。外面是个中年音,难道是敌方老大,前来擒拿败寇的?

二人不敢动作,听见隔壁开门与锁门声,却迟迟排泄声未响。

晏岁愈发忐忑,反倒是身侧男生长舒口气,用画地图的笔,在厕纸上写了仨字。

“作弊的。”

怪就怪晏岁只做过好学生,厕所作为作弊高发地点,传递过无数答案。而门口站岗的,估计是某考场的B监考。

果然,隔壁传来慌不择路的翻书声。


十六岁的男孩,永远比同龄的女孩少一个经验:如何处理突如其来的血。

男生任由身上湿漉漉的,不管那景象多么骇人,下笔唰唰:“我刚跟人打架,怕他们围堵,来这找出逃路线。”

他写完把笔递给晏岁,一脸期待。

见晏岁仍疑惑地盯着地图,他又补充了几句:“我不是坏人,最近世道不太平,出来伸张正义。”

所以是写自我介绍吗?

晏岁想了半天,规规矩矩地写:“我来自高一(4)班,刚刚在考数学。”

淌血男生仔细读了一遍,一拍脑门笑了,笑得龇牙咧嘴,看来伤在额头。

晏岁把校服领带解下来,示意他围上。男生秒懂,冲他竖大拇指,绕了两圈后又写:“窗户后面是什么?”

原来他想跳窗。

三层楼,能行吗?顾不得担忧男生的逃跑计划,晏岁一边回忆一边画图——教职工家属区,外人不让进,自然不熟悉构造。可晏岁在这住过,他很快就想到一条掩人耳目的路线。

“从家属区大门往右数八条标语,有个年久失修的矮围墙,翻进去后顺着墙跑到后门,等到四点,混进补课的学生,一块出去就行了。”

标注完后,晏岁发现男孩睁着眼睛看他,亮晶晶的。随后一笑,拿过笔,在最后一步上打了个问号。

晏岁不解,跟了个问号。

男生指了指胸口的一片红,“怎么装学生?”

晏岁终于明白过来,原来是要借衣服。与虎谋皮,他焉敢不从。

男生三下五除二换上了,他俩差一个头,校服在这人身上倒刚刚好。

3Q——他朝晏岁比了个手势,踩着水管上了窗,纵身一跃。短定格的瞬间,校服衣摆堪堪敞开,万物都宠爱他,树干缓冲阻力,草地柔软,竟没擦伤。

九月里,碧空灼灼,不似室内昏暗。他这才看清男生的脸,刀削斧凿的轮廓,被遮天蔽日的洋槐衬着,眉眼鲜明得近乎于晃眼。他个子很高,身姿近乎矫健,几下就没影了。

晏岁收了神,肚子也过了疼劲,便急匆匆往教室赶。谁知道和隔壁的人碰到一块,各摔了个屁股蹲。

——靠!


早上出门前翻过黄历,上书“宜馀事勿取”,这是仅次于“诸事不顺”的倒霉等级。今天也确实运势不佳,仿佛冥冥中天在作祟。

但忌什么,晏岁实在想不起了。

他晃悠悠站起来。地上躺着本公式小册子,和他撞一块的人死盯着地面,仿佛那册子被摔死了一样。


那个人,就是临时班长,方明明。





第二章



“你说册子不是你的,是方明明的。那为什么考试结束后是他来举报你,而不是你举报他呢?”

为什么?他贼喊捉贼啊。

主任听了晏岁的陈述——当然是省略掉淌血逃犯的说法后,合理提出质疑,晏岁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。

他回考场后,根本无心答题。

直到第二天下午考完文综,晏岁浑浑噩噩地跟同桌去食堂吃饭。

江渠以为他没考好,憋了半天对答案的欲望,最后没忍住:“新文化运动的口号是什么?反清复明吗?”

“兴复汉室吧。”男生还是那张如丧考妣的脸。

饭没吃两口,广播就传来通告:“请高一(4)班的晏岁马上到教导处来一趟。”

而后,他才知道,方明明怕被举报作弊,抢先他一步做原告了。

“晏岁,你还记不记得镇中学的王老师?”

两个都是袁松的学生,他不好偏袒就一直没说话。眼下这一问,是在替急于下班的主任定案了。

“她昨天打电话问你的情况,说你过去一直是第一,怕到了咱们城南,周围高手如云,落差感太大,适应不了。”

“王老师……”晏岁陷入自责。

城南和亭北是省内最好的两所高中,他从那个小地方考进来,离不开王老师考前的小灶,她不仅免费辅导晏岁英语,还极力争取数学和物理老师为他讲题。

“我是有不适应,可这不能成为我作弊的证据吧?”

本以为提到恩师能让被告有所松动,不料更坚决了晏岁自证清白的心:不能让王老师因自己蒙羞!

“你说你,人证物证俱在,还狡辩什么?要不让你家长来一趟。”

主任没工夫断案,他想赶紧回家吃饭,因此是不可能现在请家长的。

“我有人证。”

可晏岁确实被唬住了。

他咽了把口水:“考试当天,我在厕所里,遇到一个人,他能作证,这个册子不是我的!”

“不可能!那天我就只看到你一个人。”方明明接住话茬,“就算有,那也是你的共犯,证词能信吗?”

袁松镜片后晴雨不定,他不认为作弊是个多大的事,要被他抓住,顶多写个检讨。但主任的不悦已经是肉眼可见,他得快点结束这一切。

“那人叫什么名字?哪个班的?你刚才为什么不说?”见晏岁摇头,他又问,“我们上哪儿找他去?”

方明明胜券在握了,他早看晏岁不顺眼,要不是袁松说什么照顾外地生,哪轮得到他和自己一块当班长?怪也怪他运气不好,非要撞见这事。好在一切都快了结了。

“念在你是初犯,就不记过了……”

“我能做证,他回考场后,一个字也没动过。”

主任说到一半,忽然被人整段截胡。写检讨的男生转过身,逆光,面容浸在墨水里,但那轮廓还是清晰的,晏岁见识过的巧夺天工。

“三千字写完了吗,别瞎插话!”

主任简直气疯了,错过八点的韩剧,媳妇又要发脾气说自己没陪她。

“怎么,还不让说啊?他要是作弊,能一个字不写就交卷吗?”

他大喇喇撕下几页纸,递给主任:“证据嘛,考试时我坐他斜后方,抄的他选填,你们比对比对不就知道了吗?我中考300分,交钱进来的,蒙也蒙不对那么多。”

几句话堵上了方明明跃跃欲试的嘴。

主任满脸狐疑,但还是一通电话叫来了阅卷老师,确认二人的答案完全一致,便也不多为难晏岁了,转而开始教育大高个。

“说说吧,为什么作弊?”

“我视力好啊,不抄白不抄。”

男生很自然地又领到一份检讨。

这回三万字。


不管怎么说,教导主任按原计划抓了一个作弊学生,袁松避免了评优受影响,大方向受益,也就无从去在意学生心情了。

方明明得到几句批评,说他不团结同学,先退出班委竞选。晏岁得到例行对农村户籍生的几句问候,例如家中农田今年收获如何?母猪下了几头崽?

这问题问得方明明似是反败为胜,嘲弄地看了晏岁两眼。

“这次是我不对,原来你们家这么不容易,以后我会好好帮助你的。”他背对两位当权者,言辞诚恳,缓缓对晏岁施压。

可写检讨那男生比他还真诚地发出感慨:“九十九头猪,大丰收啊!方明明你要真有心,就去凑个整吧。”

方明明气急败坏又没辙,出了办公室便独自走了。

这下晏岁明白过来了,他俩是认识的。

那自己呢,夹在中间连把枪都称不上,充其量算个炮仗,被人点着玩。噼里啪啦,他们是过年了,自己的冤屈却被庭下调解了。没有明面上的公示,待会回教室,不知道得承受多少议论和眼光。

作弊!这是天大的事,主任怎么能放任方明明颠倒黑白而不进行处分呢?


“让你走了吗?”

离开办公楼,经过修缮不及时的花丛,身边突然窜出七八个男生。一水的人高马大,逼退晏岁背靠栏杆。

“一来就犯事,可以啊你小老弟儿,哪个初中的?”

顶头的男生额间横肉能夹死苍蝇,校服胸前画着骷髅和海盗旗,面露凶光。

这叫什么事?方明明派来的打手吗?东北黑社会?

“大哥,我乡下小地方来的,不懂事,看您相貌堂堂玉树临风……”

“淦!陈胖熊,你酱紫有在过分内,气图抢我们的人!”

晏岁的奉承话被人打断。他视线越过壮汉,只见几个书包拖在臀部以下,头发五颜六色,脚踏帆布鞋的妖怪走过来,不由分说拽住自己胳膊。

——我是被乡村爱情和台湾偶像剧同时看上了吗?现在这个形式,是要抢自己当大嫂吗?

出于对自身颜值的盲目自信,晏岁后知后觉感到恐惧。

“信不信我削你!”

“网路不好,你刚发什么讯息讲什么屁话人家听不到厚~~~”

“妹给你搓个血浴澡不舒坦是不?跟哥在这杠呢?”

“靠北啦,我爱洗澡乌龟跌倒,幺幺幺幺……”

两位带头大哥口水仗骂得不亦乐乎。

“要讲顺序,是我先来的吧。”第三方又加入了战局。

“……哥。”

“……哥哥。”

晏岁抬头一看,又是那高个,怎么哪都有他?

两队人马纷纷散开,给他让道,晏岁不等他走到跟前,逮着机会急速跑出200米。到教学楼下,撞到扫地大妈。“学校里别瞎跑啊”——遭到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训。

他这才停下来,劫后余生地给大妈鞠躬,“抱歉抱歉,谢谢您。”


“你走那么快干嘛,还没谢谢我呢。”

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。

不用回头,打了三次交道,晏岁已经认得这人的声音了。刚过了变声期,有点低,有点含糊不清,北方人。像秋天脆梨,咬过一口发现太冷,他不想再吃了。

“我谢你?要不是为了救你,我能被陷害作弊吗?还有刚刚那些人,什么来头,还在学校就敢公然霸凌?”

办公室那一出,晏岁意识到男生也不过是个高中生,全无初见时的顺从。不管旁人怎么怕他怎么尊称“哥”,他晏岁是不会再低头了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救了你吗?”高个子疑惑地挠挠头,并邀功,“还两次呢。”

怎么会有人能无赖到上善若水的境界呢?

“可你全是瞎编的吧,你根本不和我一个考室,也不知道我的答案,万一咱俩选填不一样呢?”晏岁越想越后怕,“哪怕一个,我都够死一百回了!”

“我好心想帮你一把,要真帮了后忙,你总不能怪我。”男生看不出一点愧疚,“瞧你那哆嗦样,一看就没进过办公室,又在实验班,选填全对不难吧?”

得,这人就没良心,晏岁深吸一口气:“我们小地方来的,没什么见识,头一回遇到你这种缺心眼的,算我倒霉。”

“那算我运气好,谢谢你救了我,这样可以了吧?”男生仗着身高几步就追上晏岁,“我坦白从宽,那天我和亭北的人打架,不是争地盘也不是抢女人,是因为他们嘲讽我们这次联考肯定第二,这哪忍得住,只能动手了。”

他追着晏岁讲:“你别说,来应战的有个是亭北第一,等于给你少了个竞争对手,你不该谢谢我吗?”

“打赢了吗?”

没料到晏岁问这个,大高个挠挠头,“……那第一还挺能打,我们平分秋色,不相上下,你死我活。”

“哦,合着你还为校争光了是吧?”

“那是!”男生可劲嘚瑟,“打架斗殴比月考作弊严重多了,再加个缺考,以后我最高文凭只有初中了,你忍心吗?”

“我巴不得。”晏岁脱口而出。

对方一点也不恼,乐呵呵和他掰扯:“我爸择校费交了十几万,他要知道就给我体验了一把军训,肯定让我光荣了。”


“你叫晏岁是吗?怎么写?”

二人一路到了4班所在楼层。

“关你什么事?”

“那我猜一猜,颜色的颜去掉页?这个字挺常见。深邃的邃?那你开学写课本名可真要命。”见晏岁不回话,他又继续猜,“那是燕子的燕?诶燕子是排成人字形的,还是要往南飞的那个啊?”

——文盲!

晏岁留他一个人在楼梯口念叨,自顾自往下走了,越走越快,几乎是用逃的。

但还是没逃过男生的自我介绍。

“诶,我还没说我的名字吧,你别忘了……”

——我马上就忘,我回去做十篇完型一百道数学就不信忘不了。


“我叫孟敢,字儿有胆。”

万分不幸,还是记住了。




第三章



晏岁考上高中那一年,是2007。男生迷上网络游戏和黄片,女生围在走廊上,讨论昨晚的偶像剧。

“你要是湘琴,是选择直树还是阿金?”

“当然是直树啊,他比较帅。”

“我更喜欢默默守护我的类型,上节课你不是也说金岳霖比梁思成更痴情?”

“你们好花心啊……”

课间操结束后,人群像涌动的河流,男生身处其间,溯回的独鱼一般,万分艰难地从中破路。好不容易走到办公室门口。

他想敲门,手又放下了。

自从昨天的无罪释放后,他对城南中学难得的二两荣誉感,业已消磨殆尽。晏岁中考是镇上第一,但与市区并非统考,成绩不作数,需要参加外地生考试。

镇高中重本率历年稳定在零,早在初二,晏岁就有进城读书的念头。他倒也争气,考了外地生第五,可一共就四个实验班,各招一个,他本该去平行班的。大姨找了关系,母亲交了点钱,才塞进实验班的。

男生努力调整自己的苦瓜相,眉毛嘴角无不上提,才喊出一声精神饱满的“宋老师好”。

“坐着吧,等我改完最后几张卷子。”

大姨,同时也是政治老师,管理学生很有一套。她就这么晾着晏岁,让时间去煎熬这块豆腐,自然而然地长出白毛。

等死比死可怕。

往常来说,用不到三张卷子,学生就会忍不住,颤着嗓子认错,宋老师,我再也不敢了。

晏岁曾经也是其中一员,但经厕所一役,大败孟敢,他发现做小伏低讨不到任何好,不如坦坦荡荡,等对方先开口。

学会“等”的晏岁,接住了大姨这招。

“开学一个月了,和同学处的怎么样?”

大姨跳过“作弊”和“学习情况”,居然关心自己的生活?

“挺好的。”晏岁搬出学霸,“我同桌江渠,听说中考全市前三十,他经常给我讲题。”

句句不离学习,是晏岁和师长一贯的相处法则。

大姨果然神色渐虞,给侄儿倒了杯茶,“快打铃了,我也不废话了。之前的事,袁松和我说了,方明明家是教育局的,你吃个哑巴亏很正常。希望你能自己调节好,高中学习紧,伤感时间有限。”

“我记住了,谢谢宋老师。”

晏岁想反驳,一触及大姨桌上的空相框,就什么也不愿再讲了。他维持着唯唯诺诺的姿态,越劝自己别瞎想,就越忍不住难过。

“还有一个事。”大姨看了眼办公室门窗,“你的学籍是暂时的,高考要回镇一中,袁松是不可能对你上心了。但是,每学年要评省三好,高考加分,我希望你争取下。”

省三好名额握在袁松手里,班上又是些如狼似虎的特优生,他怎么可能抢得一杯羹?


虽然应下了,不过晏岁没把大姨的话当回事,踩着铃回了教室。

为了不耽误教学进度,城南的试卷和答题纸是分开的。比镇里高级——想到这点,晏岁莫名自豪又莫名自卑起来。

“我靠,居然错了两道!”江渠哇哇乱叫。

前座的学委何新绿转过身,“闭嘴吧,小心填错行。”

“看来考得比您好呀。”江渠转忧为喜。

他二人是一个初中升上来的,感情颇深,常常是物理课吵架,化学课就和好。

晏岁错了十几道,属于正常范围。毕竟英语是他的弱项,如果语文数学把分拉回来,应该能排进班级前十。

他这么估计着,小雨转阴。一转身,后面隔了两个人的位置,方明明满脸低气压,盯着试卷一言不发,阴云退散,晴空万里。

方明明似是察觉到了晏岁的视线,将自己的卷子揉成一团,做了个口型:“你等着。”

冷眼飞刀,叫晏岁订正答案的笔有些不稳,连着抄错几个单词。

果然——

“下面,读阅读材料,one by one,哪一组愿意?”

“我们组!”方明明异常积极地相应老师。

“行,那就从你开始,往前,每人读三句话。”

英语老师一发号司令,方明明果断起身,用他在剑桥英语和海外夏令营砸钱砸出来的英音,流利而准确地读完了三句话。

第二个是英语课代表,发音也属上乘。

第三个无功无过,但胜在流利有感情。

然后是晏岁,命运不给他活路的晏岁。

“要不说你嗓子不舒服?”江渠担忧地问。

其他人朗读的几分钟,晏岁神色紧张,额头上汗水不歇。他自以为每个单词都明白意思,也会读,可连成句子就是那么困难,就是发音像方言,就是有石头绊住脚。

他的英语确实是体育老师教的,甚至数学也是体育老师教的,因为镇小学只有两个老师。

好不容易读完了,晏岁步子都虚浮。这次不用回头,方明明一定是毒辣辣的艳阳天,蒸得他浑身发渴。

都说知识像海绵里的水,可水资源分布不均。方明明和其他城里少年,就是水龙头拧到最大,多少个日夜也流不尽。而他这样来自乡村小镇的穷学生,从小才被教育:水资源短缺,要节约用水。

原来求知,都是自私。


一下午三堂课,教室里计算器啪啪响,伴随着或试探“你多少”,或喜“保守估计950”,或悲“我不想说”的估分声。

晏岁愣是一句话也没说,岁月静好地写题对答案。

都是英语。

他认命了,安心做真空世界里的闹钟,再怎么吵闹旁人也听不见任何声响。

“何新绿,咱们哪天回铁中看老陈吧。”

同样安静了三节课的江渠,突然扯了扯前桌的头发。

“得了吧,教师节你都不去,老陈可伤心了。”

“哎呀这不是刚考完试,又快国庆了吗,我想咱铁中了,花果我买。”

“考虑考虑。”何新绿说完这句,就上台管自习纪律了。

江渠摆弄着他的三层铅笔盒,那是他炫耀的宝贝,一层放笔二层尺子圆规三层放收的情书。好一会,他忽然问:“你听过铁中吗?”

晏岁不想再学城里人了,诚实地说:“不知道。”

“铁中一个年级就俩班,没几个考得上省重点。老陈是我们班主任,常说等我们考上高中,就说是城南亭北初中部直升的,别让人笑话。”

“但……本校直升,不也就那么回事吗?”

铅笔盒上上下下,一开一合。

“站在鄙视链低端,往上爬太麻烦。”

他把铅笔盒倒过来。

“干脆点,倒个个。”




第四章


晏岁尚在参悟江渠的几句话,摸底考成绩下来了。江渠第一,何新绿第二,晏岁十六,方明明三十开外。年级排名略差强人意,跻身前两百。

按照往年的升学率,上个985没问题。

因为是联考,和亭北的总排名也出了,想起孟敢“为校争光”那一架,他还特意看了看总排行,第一名叫查里,数学满分,大概并非弃考来应战的那位吧。

下周国庆节,班里气氛格外躁动。周五晚自习放电影,文娱委员江渠,选了个爱情片,《我的野蛮女友》。确定袁松的电动车驶离学校后,就公然放了起来。

“你带那么多餐巾纸干嘛?”江渠拉住何新绿的帽子,“用我这年级第五的脑子想一想,你别是等会要哭吧!”

“关你什么事儿?”女生被说中后,爆米花直接招呼上男生的脸,“关灯去!”


江渠脑子好不好使实在有待考究,他找的韩语电影,没字幕。全班同学连猜带蒙地看了十分钟。

但谁也不想开灯,毕竟这是紧张的高中生活里,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。人这一辈子,能有多少个时刻,电影院里坐着的全是认识的人啊。

女生们的怒火很自然地发泄在了江渠身上。

“大家……稍安勿躁,稍安勿躁……”男生站在屏幕旁边,脸有半边浸在光亮里,英俊得像莎士比亚戏剧里,独白的王子。

“本人不才,恰巧精通韩语,现在为大家表演一段同声传译。”

江渠搬个小板凳,坐在投影仪边上,声情并茂地一人分饰多角。

“欧巴呀,你是不是想死呀?”

他捏着嗓子扮演女生。

“喂,难道我平时对你不好吗!”

男声他也不好好念,反而模仿唐老鸭。

“哪里好了?要死了,你别哭啊!何新绿,拿点餐巾纸上来,给我欧巴擦眼泪。”

何新绿又好气又好笑,扔了好多爆米花上讲台。于是乎,全班竞相模仿,把橡皮、试卷、纸巾往江渠身上砸。

“欧巴我渴了,人家能喝点水吗?”江渠可怜巴巴。

“不能!”

全班哄笑着,这时天降奇迹,字幕居然出现了。

“谢谢大家捧场!”

翻译完美谢幕。

这瞬间,晏岁突然很羡慕江渠,这样的控场能力,和随机应变的头脑,他在城南待再久,也磨练不出来吧。

男生釜底抽薪一般丧气。


“晏岁晏岁……”有人戳他。

男生回头,接过身后的纸条,“谢谢。”

拆开来看,是负责管理住校生的成鹏飞写的:今晚十点停电,刚忘和你说了,不好意思。

成鹏飞也是外地生,但他初中就转来市里了,因此不大愿意与外地生抱团。一进校,他就和方明明成了朋友,虽同晏岁住一个寝室,但成鹏飞的友好仅限私下,平时见面从不打招呼。

想也知道“刚忘和你说了”是谁的授意。

晏岁体谅他难做,并未计较,而是感激地回过头,看了成鹏飞一眼。


九点四十五下晚自习,十点停电,整个男寝就两部电话,若遇上排队,他肯定没戏。

深谙母亲脾性的晏岁,非常清楚今晚若不按约定打电话,对方会着急成什么样子。

晏岁心下一琢磨,决定翘掉后半节电影,提前回宿舍,给母亲保平安,以及报喜。

思及此,晏岁拿了两本参考书,捂住肚子,和江渠说“肚子疼”,猫着腰跑出教室。

“上厕所还刷题啊。”

江渠目瞪口呆,对同桌的敬重更上一层楼。


从教室到男生宿舍,几乎是从前门到后门的距离。四下无人,晏岁走的很慢,经过不同的班级,听见里面高高低低的对白和配乐。

晚风小跑着钻进他的领子,一步三回头。男生抱着练习册,享受着一个人的夜。

过去在镇中学,他总是一个人,打球找不着人组队,搬作业没人帮忙,初三体育课下水,他不会游泳,差点溺水,扑腾了半天。

没有人救。

不仅如此,他们还朗声开玩笑,“池子里放水排水的题,全班就你会做。晏岁,你那么聪明,要不算算,多长时间会有人来救你?”

男生花了很长的时间,才适应所谓“高处不胜寒”的孤独。

但在城南中学高一(4)班,没有人会花大心思抱团,推崇一些人,或孤立一些人。即便是方明明,也从未大规模地对他作恶。尖子生的眼镜过滤掉了阵营清晰的朋友和敌人,只剩模糊的共生与竞争关系。即便是江渠与何新绿,晏岁都不敢交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心。

直到这个满月夜,他从密不透风的集体脱离出来,重新变回个体的人。晏岁忽然发现,自己学会了换气。

他可以自救了。



“干什么呢?晚自习在外面瞎逛,黑灯瞎火的,也不怕撞着人!”

从天而降一个黑影,晏岁没设防,直接被问懵了。

“怎……怎么是你?”

孟敢站在葳蕤的槐树下,仿佛那日的剧情也被无缝衔接上了。他从三楼跳下来,树影憧憧地为他叙事,月亮、路灯和室内灯三点布光,而自己,不该有这么多戏份。

“检查晚自习啊。”

孟敢右胳膊上别了个红袖标,好像真是那么回事。

“检查晚自习,你上树干什么?有用吗?”

“怎么没有?这不逮到你了吗?”孟敢掏出小本本,“说吧,哪个班的?名字怎么写?”

“高一(4)班,晏子使楚的晏,年龄那个岁。”晏岁咬牙切齿。

“原来是这两个字。”高个子小声嘀咕了句。

“校服什么时候还我?”

晏岁不想再和此人产生一丁点关系。

“等我洗了肯定还你。”孟敢突然俯身,凑很近问他,“你就没想过,贿赂我什么的吗?”

“没钱。”晏岁抱紧了两本练习册,生怕大高个打劫,“也没色。”

“诶我说你这人,一报还一报没听过吗?”孟敢大手一挥,“我饿了,你请我吃个宵夜吧。”

“不去!”

晏岁着急回宿舍打电话,态度坚决,他觉得自己宛如刘胡兰再生。

“不去?高一(4)班晏岁是吧,你们班这周扣分挺多呀……”

孟敢慢条斯理翻着小本本,斜眼看他。

“别别别,我去就是了。”

迫于敌人猛烈的炮火,晏岁选择做君子。




第五章


白日大敞的店铺收了摊,夜市热闹得像锅里裹着黄金皮的洋芋,红油辣椒,细葱香菜,小碟子里堆金银山。流浪者的歌声未经人工处理,在风里拐着几道弯,粘在耳廓上,温热得恍若落下一个吻。

晏岁不明不白地逃了回学,还是避开监控,从墙上翻下去的逃法。掩人耳目,偷鸡摸狗。跟在高个男生后面,他满脸写着抗拒。

“又不会把你拐了,跟紧点。”孟敢冲他喊。

像只狗似的,只知道吠。不,还会仗势欺人。

想是这么想,行动却不敢造次。

晏岁紧跟着孟敢,以为要舍命陪他去酒吧舞厅之类的地儿,没想到坐在了夜市摊。

“你先点。”

夜市里人头攒动,加班的、要着钱的和下晚自习的,忽然长出相似的脸,围在巴掌大的桌子边上,进行最基本的生命活动。

“我不饿,你自己吃吧。”

晏岁把菜单递回去。

“老板,来五十串羊肉、三十串牛肉和五花、两只鹌鹑,你喜欢蔬菜吗?那韭菜四季豆来十串,烤茄子炸洋芋基围虾来一份。”这人倒是十分不客气。

“你悠着点,我只带了100。”

“没事,多出来的下次还我。”

孟敢成功抓住了每一个让晏岁更讨厌他的机会。


既然是自己请客,起码要吃到五五开才划算吧。

晏岁一边吃一边算价格,死命盯着签筒,眼神凶狠,叫孟敢发怵。

“你这么看着我干嘛?”

他吃金针菇,他就吃基围虾。孟敢塞了五串羊肉,二五一十,晏岁赶紧拿起等价的烤鱼,刺也不吐,看得孟敢叹为观止。

“我说你,抠门到家了吧?”

晏岁欲回嘴,不凑巧,鱼刺真卡嗓子里了。难受得他五官不分彼此,奋力呻吟出一个字,“醋……”

“别吧,偏方骗人的,咱还是去医院吧?”

去医院又要花钱,晏岁无暇理他,拍拍桌子叫来了老板,一指嗓子对方就明白了。

“这真没用!”

孟敢想劝,又怕惹得男生更难受,手悬在半空中,进退维谷。他心里挺自责,要不是觉得逗他好玩,也不会激起晏岁的胜负欲。

他很难理解去自助餐厅前两天不吃饭只喝水的人,以为晏岁只是想赢。

最终手停在了男生的后背上,帮他拍了拍。

“我外婆说,这样有助于消化,能把刺顺下去。”

孟敢有生以来,第一次迷信。


鲫鱼刺小,又被烤脆了,半瓶醋下去,堵着的喉管终于畅通。

但他也酸得没胃口了,安安静静看着孟敢吃。为减少等位,店家摆了更多的小方桌,俩人不得不和挤在一起。头挨头,膝盖碰膝盖,视线也会交错。

晏岁难得与人打破社交距离,即便是江渠、何新绿,肢体接触也少之又少。他喜欢事不关己的距离,宛如置身互斥的集合,扩大或缩减,和旁人没有干系。

谁想到因为一个数字10,和孟敢有了交集。

凑太近了,闻见对方身上的味道。

“你抽烟?”

晏岁猛然凑过来,孟敢一个猝不及防,羊肉没拿稳。

“不啊,二手的吧。我肺不好。”

“二手的对肺也不好,还有啤酒,辣椒,这些对肺都不好。”

吃是吃不了,但晏岁没闲着,用牙签把土豆上的辣椒挨个剥掉,发牌似的,不急不缓。

“你这么关心我干嘛?”

孟敢接住牌,他打不好,戳了半天也没进嘴一个。

“我是怕你猝死,这次我没有不在场证明。”

男生不和他一般见识,把自己的签也给他。

体特心里领情,嘴上不饶人:“刚刚是谁吃醋来着,好了伤疤忘了疼。”

在斗嘴中暂时处于下风的晏岁,正要纠正对方的歧义,身后“咣当”一声,桌子被整个掀翻,调料和玻璃瓶碎了一地。

“给脸不要脸了还!”

退开几步后站定,台风眼中央的战况才清晰,一女生的手肘擦破了皮,裙子上满是污渍,另一同伴稍好些,但校服也斑斑点点。两名社会青年举着酒瓶,看样子尚未罢休,骂骂咧咧着,疑似性骚扰未遂。

男生本压着火,直至扫到无处可放、只得垫屁股的两本练习题,它们正躺在食物残骸上,牺牲得壮烈又惨痛。

晏岁怒了!

他冲到两黄毛跟前,用自己刚刚突破180的身高,俯视对方,只觉胸前的校徽更鲜艳了。

“瘦猴子给我滚开!毛都没长齐,还学别人救美?”

正儿八经的架,他一次没打过,但视线所及之处,站着孟敢,晏岁呛声的语气冒着油烟:“人家不愿意的事,你强迫,就是违法!”

“晏岁?”

袖子被人拉住了,一回头,原来穿校服的女生,是何新绿。

晏岁把何新绿挡在身后,低声问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
“看你翘课,我们……没忍住。”女生底气不足,“能别和江渠讲吗?”

“不能。”

一看他们认识,俩青年的气焰低下去,但不甘示弱,转而强行找理:“我们就是想找这两小姑娘拼桌,着什么急啊,闹这么大动静,影响人老板生意。”

这话博得看客们的一致点头,他们结束一天的劳作,只想轻松地做个小人物,没人主动逞英雄。

老板也站出来,和事佬似的收拾残局,冲女学生喊:“别再闹了,赶紧回家吧。”

“不就摸了你一把吗?又没少块肉。”

“再说这么冷的天,穿短裙,可不就是给人摸的吗?”

有人撑腰,俩青年陡然占据道德高点,熟稔地对女学生荡妇羞辱。乌泱泱的人群像鸟雀攒动,沸反盈天。

有些地方,就是十个秀才,也讲不过一个当兵的。

“所以,你们想打架?”


总要一个英雄的。神话故事里,四十九日的洪水,十个永不陨落的太阳,英雄开天辟地,造一艘方舟,不只是为了救人。

“找个空地还是……直接打?”

在传说被厌倦之际,努力造一个新的神。

孟敢站在晏岁身侧,一米九几的身高绝对抗打,令俩混混退避几步。

“三万字写完了吗?还打架?是不是想被开除?”

主任犹如神兵天降,手里拿着一沓卷子,径直招呼场上几人的脑袋。

不止晏岁他们,连小青年也被打了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什么我?陈飞飞白洋洋是吧?02级,宋老师班上的。当年你俩没少被我罚跑圈,怎么着,胆子大了,现在看见我不哆嗦了?”

俩黄毛彻底哑了火,规规矩矩站好,接受唾沫的洗礼:“不敢忘不敢忘,您怎么来了?不回家看韩剧吗?是不是被老婆赶出来了?”

“给你说话的机会了吗?闭嘴!一天天不学好……”

晏岁松一口气。

不留神主任转移炮火:“你们几个?哪个班的?还敢逃晚自习?”

“我们是高一……”

还没交代清楚,孟敢平地一声“跑”,晏岁一机灵,仿佛站在五十米起跑线,不自觉跟着点火发射了。



第六章


火箭升空的时候在想些什么?

是“千万不要失败哦”,还是“我在飞诶”。


直到很久以后,晏岁依然记得那日,跟在孟敢身后,穿过昏黄或翠绿的长街深巷。

孟敢跑得很快。因为瘦,衬衣挂在身上空空荡荡。风大概也喜欢他,临时变了方向顺着他吹。

“你慢点!等等我!”

晏岁的八百米成绩和五十米一样惨不忍睹,样样不敌体特生,到了巷口喘气。男生转过来等他,笑得恣意又开怀。

影子宛如杰克的豌豆藤,还未落地,就已生出枝蔓,一点也不曲折,横冲直撞地蔓延至他脚边。

“你手上拿的什么?武器吗?”

人着急的时候,总想找个靠山。方才战局突变,晏岁慌不择路,跑之前居然抓了一把串串。

“不吃多浪费啊。”他四处找地缝。

“没事,咱还没结账呢。”孟敢占便宜占得心安理得,“这次算老板请的,你的搁下次,别赖账!”

说完还一伸手,顺走了晏岁手里的串串。

这简直不能忍——男生上前去抢,虎口夺食,

晏岁对准孟敢的头发踩了下去,踩完后认真又解气地笑起来。

男生也笑,露出大白牙的那种。

“喂,过分了啊!”

仗着身高优势,他两步跨过来,毫不客气地回踩。

那是地上躺着的晏岁,靠近胸腔的位置。孟敢踩得很准,隐约听见“砰砰”作响的声音。

晚凉天净夜华开,离秋天过去还早。

不知道谁家种了桂子,谁家的羊齿又多冒了一寸。爬山虎像是提前预谋好了似的,郁郁葱葱地摆开架势,搓起了麻将。金银花你来我往地开着,笑闹着,香气怅然又凛冽。也不完全是安静的,月夜纳凉分食西瓜的声音,小孩子断断续续地背诵课文,连续剧女主角凄然的哭诉。

还有面前这个人,喘着粗气,死乞白赖地问:“咱们这……算是和解了吗?”

“顶多停战协议。”

晏岁蹲在地上,这样影子就被身体保护起来了。

孟敢也蹲过来,撕了张餐巾纸,绑在竹签上,“我投降了,你再打我就违反人道主义了。”

男生接过白旗,心里偷偷笑了一下。好像他才是认输的那个。

不管怎么样,孟敢总会赢的。


已经快十点了,刚历经大逃杀的俩人,又赶着去坐晚班车回学校。

晏岁还没办公交卡,身无分文不够买票,不得不向孟敢借“高利贷”。

“又欠我一顿饭,这次便宜你,吃个食堂就行了。”

以物易物,孟敢逼得晏岁上交了饭卡,“三荤。”

列车运行前方,是松鸥市有名的江景,水面上波光粼粼,像煮了一锅星星,主菜是月亮。可惜晚班车上的人,大脑和身体一样疲惫,兴致缺缺,要么靠在椅背上打哈欠,要么靠在同伴身上打哈欠。

孟敢先上车的,但晏岁和他换了位置,把脸贴在窗上,他从未好好看过这所城市。中考前刻在课桌上的松鸥市,真正近在眼前时,他却发现出于怯懦,竟不敢再朝前一步了。

逃学、欠债、晚归、电话还没打、新同学讨厌自己,破罐破摔后,他终于拥有审视松鸥市的机会。

起码在这一刻,他和它,是平起平坐的。

“我很喜欢坐地铁,特别是地面上那一截。小时候镇上开来绿皮车,我们就抱着鸡蛋茶叶之类的土特产,在车站等。列车在白鹭站停十分钟,必须抓紧机会向旅客推销。他们有时候没带钱,就用香烟或衣物交换。大人在地里干活,来卖的都是小孩,偶尔也会拿糖果来换。”

可能刚才叫晚风吹坏脑子了吧,晏岁话多起来。

孟敢永远捧场:“那你这活挺划算啊。”

“我从来不收糖果。”晏岁从小就很乖。

“父母逼的?”

“糖果便宜,不划算。”

孟敢头靠在椅背上,懒散成泥,嘴角一咧:“你还挺聪明……不喜欢甜的?”

小孩六七岁,怎么可能不喜欢?

“我爸妈说,表现好才有糖。”长大成人的晏岁接着讲,“遇到寒暑假,人一多,往往要抢生意。”

“你这小身板,抢得过吗?”

孟敢面上不动声色,右手悄悄在兜里翻了翻,只翻出半包餐巾纸。

得,给管秋平拿去戒烟了。

晏岁没注意到他的举动,摇摇头:“我卖得最好。”

“因为我从来不偷奸耍滑,不会用次品代替找零,最重要的,是我守规矩,不会为了节省时间钻进车里叫卖。”

孟敢不解:“上车卖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你不明白。”

男生转过头,手指叩窗,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。

一定很拧巴,很不甘心。

“下一站就是松鸥市,大城市什么买不到啊,乘客和我们换东西,只不过是贪图便宜和猎奇。所以我一直记着,车内车外是两个世界,上帝为我们开了一道窗,是因为车门上明明白白公示了,‘穷人不得入内’。”

“就像现在我作为外地生借读……”

晏岁很惊讶,往常难以启齿的几个字,居然轻松讲出来了。

真痛快!

“……迟早要回原籍地高考的,我认清自己身份牌了。政治考民族团结和城乡一体化,不少人论述题拿满分。实质上呢,得分点落实不到我们身上。”

火车驶进隧道,前路黯淡,轰鸣声裹挟着一切,像从悬崖坠入深海。冬夜里,连求救都听不见。

“所以我不想招惹方明明,不想引人注目,不想做探头乌龟。”

有些人之所以总遇见黑暗,是不是因为,他们本身太刺眼了。

所以才被关掉灯。

“既然他们需要这个界限,来维持体面,那我很乐意成全。”

晏岁一抬眼,看见了星星。



“送到这就行了,你回家吧。”

地铁站离学校有好一阵路,晏岁不想欠人情,也不想让孟敢跟着,看自己接受门卫盘问。

最糟的,是门卫盘问他们两个。

“成,等走完这条街,我刚好右转。”

“真不用了。”晏岁推辞。

“你以为我想送你吗?”孟敢突然凑近他,嗓子低穿地表,忽阴忽阳的,“对面的师大看见没,里头学生管这叫‘保研路’。”

“那有什么好怕的?”

“杀人强奸案的目击者或幸存者,学校为防止走漏风声,会以保研作为交换条件,让他们闭嘴。”

高个男生尾音阴测,上扬的眉眼骤降,像极了修罗场上的鬼煞。

“我这么高,这么壮,不怕。”

话是这么说,步子丝毫不敢停。

可这条街实在是太长了,和孟敢没得话聊,怕他又吓自己,晏岁自顾自低头。灯影明明灭灭,他愈发害怕。

“还说不怕,走那么快?”

“我……我是为了超过你。”晏岁言之凿凿,“这样我的影子就超过你了。”

“胜负欲这么强啊?”

孟敢显然没信,嬉皮笑脸的,“那你月考成绩应该不错吧?多少名?”

装风轻云淡晏岁最会了,拜年的饭桌上,隔壁班第一的试探里,他装了快十年的不经意。

所以“163”从他嘴里说出,仿佛只是一个数字。

“这么低?”孟敢脱口而出。

晏岁脸“唰”地白了,他怎么也想不到,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份成绩羞辱,竟来自一个中考不到自己一半的人。

哪有一半,是三分之一!

“是,我是低人一等,我没请过家教也没去过夏令营,没有各种各样的体操雕塑机器人比赛,可我就应该被嘲笑吗?”

孟敢被吓蒙了,忙不迭找补:“不是,我打篮球的,语文不会写,数学交白卷。这次别人帮我考了个130的数学,再加上运气好,成绩才比你差了点。”

“不不不,不是一点,是挺多的。”

男生一直没说话,脸沉在阴影里,孟敢慌了神。

“我……我是觉得你天天张口闭口‘纪律’啊‘学习’的,以……以为你成绩挺好。对不起啊,是……是我嘴欠。”

其实他下意识的一问,晏岁并没放在心上。可那后面的话,总提醒他曾作为第一的自己。那个晏岁,非常非常骄傲。

即便是公然翘体育课写作业,升旗做操背单词,早上五点进教室,也没有人会当面质疑,顶多背地里骂骂他。

勤奋——是他写自我评语时,用得最多的词汇。

老师用得最多的,是成绩优异。

直到有一天,嬉皮笑脸抄答案的江渠,英语作业经常不交的方明明,语文课看小说的何新绿,还有眼前这个,考试翻墙出去打架的体特,他们从报纸上的铅字——“城南一学生畅谈高考经验:我从不买练习册”,变成鲜活的人,直截了当地敲醒他:勤能补拙,但有限度。

这叫他怎么去相信命运的公平?


“换……换个问题。”

走到24小时便利店门口,有光壮胆,孟敢才敢接着说话。

“你……之前办公室里,袁松说你是班长,挺可以啊?”

“临时的,已经被撤了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

“恭喜”被强行咽了下去。孟敢其人,实在不是个找话题的高手,但他不死心,“对了,你多高啊?”

“一米八三点三。”

“那什么,一米八三点三,好高啊,四舍五入就是……不对怎么舍了,不应该是一米九吗?”

活该你数学交白卷!

晏岁被气得想跟二傻子决一死战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
“行了,就这吧。”

孟敢走到自动售饭机跟前,叮铃桄榔,一顿投币。

掉出来两瓶汽水,八包糖。

大高个扯开易拉罐,递过去:“你不是说,表现好的小孩才有糖吃吗?”

糖也塞晏岁怀里:“总吃不着,是不是赖你自个不争气?”

橘子味的,气泡炸得口腔里,烟花四射。

走到分叉口,孟敢把自己的饭卡扔给他。

“余额250,不用给我省钱。早晚一瓶奶,争取长到185,别让我想奖励你,找不着理由。”

这是小学毕业后,晏岁收到的第一个奖励。

“孟敢,我会好好学习的!”





这篇小说同时会发在长佩阅读,看大家的喜好。

我真的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喜欢,有写得不好的地方或者建议,可以直接讲^_^

再次感谢您的阅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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